“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当人们想到徐志摩最后的云游和罹难时,往往会联想到他的《再别康桥》中的这些诗句。其实诗中的情调和徐志摩搭乘“济南号”飞机最后一次云游时的心情是大不相同的。前者奏出的是黯然神伤的离别曲,后者奏出的却是以欢快为基调的相会之歌,他是去和“唯一的灵魂伴侣”林徽因相会。
然而,遗憾的是,1931年11月19日中午12时左右,“济南号”飞机在济南近郊触山坠毁。诗人心灵中的相会欢歌尚未在人间奏响,人间就响起了诗人永别的哀歌。
2021年是徐志摩逝世九十周年,特撰此文,纪念这位一生追求爱、自由与美的浪漫诗人。
▲林徽因、泰戈尔与徐志摩
《再别康桥》是徐志摩在1928年出国游历后写的。这次出游主要是因为他和陆小曼婚后的生活陷于泥淖,借出游暂且摆脱和喘息。在此前后,他在日记里表达了对陆小曼偶或出现的厌烦:“厌恶的出发点也不一定是身体,但厌恶到了身体,也就到了顶点。”他还在诗歌《生活》里感叹:“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据《徐志摩传》作者韩石山考证,此诗写于1929年5月29日。)1922年徐志摩第一次告别康桥回国时带回的以个性解放为中心的美好理想在国内处处碰壁,趋于幻灭,再别康桥时连一片云彩也不想带回了,真是心灰意冷。而1931年的徐志摩却坚强开阔得多了。
经过几年的摩擦相处,他对陆小曼的奢华挥霍以及为了减轻病痛而沉溺鸦片的嗜好,一面耐心劝诫,一面竭力挣钱供养,为此身兼不同城市的好几个大学的教授,不惜往返奔波,疲于奔命。据查,1931年3月至6月的三个来月间,徐志摩就筹措了三千多银元,他每月只留给自己30元花销,还债之后,仍不敷陆小曼的开支。他不好意思再向朋友借钱,卖文的稿费和教书的薪金之外,还想挣些外快。最后几次的南北穿梭往返,事务之一就是介绍两笔房产交易,如果办成,可得一千多元的中介费。南北奔波时愿乘飞机,也是因为他可以蹭得免费机票,省下火车票钱。那时的飞机很小,不舒坦也不安全,他最后乘坐的“济南号”邮政机除了正副驾驶员,只有他一个乘客。徐志摩婚后家庭生活的困顿让朋友们挂心,有人劝他和陆小曼分手,他说:那就会把小曼毁了,此生绝不负小曼。他恪守老师梁启超在婚礼上的训词,改掉“用情不专”的旧习,对小曼不离不弃,情爱专一。他对于陆小曼的艺术天赋由衷赞赏,热情扶植。1931年陆小曼拜师学画,提高甚快,这年6月间他从上海把她的一幅山水画带到北京,展示给朋友们,胡适、杨杏佛、金岳霖等人齐声叫好,纷纷题诗。在最后这次云游的前夕,夫妇曾经大吵:徐志摩又一次劝告陆小曼戒毒自拔,不料陆小曼大怒撒泼,徐志摩当即拿起行李离家。但这样的摩擦徐志摩早就习以为常了,他很快平息下来,趁飞机在徐州暂停的10分钟,他抓紧给陆小曼写信报告身体情况,陆小曼也在撒泼后给他写信道歉(可惜徐志摩不可能收到了)。
徐志摩在上海居住的几年里,除了主持或参与创办新月书店、《新月》月刊、《诗刊》,并发表了大量诗文,还身兼光华大学(上海)、东吴大学(苏州)、中央大学(南京)的教授,很受学生欢迎,虽然劳累,也享受了教学的乐趣,并提高了自己的学养,以致在1931年7月上旬,应胡适之托,在胡适家里临时闭门4天,就写出了《醒世姻缘》的长篇序言,备受胡适称赞。真是“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啊。在大是大非上,他也是非分明。1930年底,国民党指使特务学生在光华大学闹事,他不惧当局的威胁利诱,支持校长开除特务学生。由于当局蛮横干涉,抗争无效,徐志摩愤而辞职,于1931年初转赴北京,在北京大学和女子大学任教。在1931年7月为诗集《猛虎集》所写的序言中,他决心“认清方向,别再错走了路”,要“抓住一个真的复活的机会”。如果天假以年,在即将掀起的民族解放斗争高潮中,徐志摩定能“谱一折人生的新歌”。作为诗人,这一次别有意义的云游中,当然也会酝酿出突破性的佳篇,他说过“诗是翅膀上出世的”嘛。
说11月19日的这次云游别有意义,是因为林徽因定于这天下午在协和小礼堂给各国使节做关于中国古典建筑的讲演,徐志摩说好了要去听的。林徽因从这年2月就因为肺病加重,不得不辞去东北大学的教职,在北京香山上疗养;现在可以讲演了,可见身体大大好转,值得庆祝。何况这不是一般的讲演,而是向各国驻华使节讲演,讲演的内容又是介绍中国古典建筑,意义何其重大,怪不得徐志摩在电话里说这是“伟大的事迹”了。虽然他在飞机上感觉头痛(一则因为飞机很小,颠簸较大;二则因为徐志摩睡眠不足,和朋友交谈到深夜,早晨8点就起飞),他的心情总体上是欢快的。当然翻滚的心潮中不只有欢快,但无损欢快的基调,而是使这支相会欢歌的内容更加丰富和深沉。
他和林徽因曾有曲折的感情纠葛。1920年在英国伦敦附近的康桥(现译为剑桥),23岁的有妇之夫徐志摩开始追求16岁的少女林徽因,为此和张幼仪离了婚,但徐、林二人终未成眷属。1926年徐志摩和陆小曼结婚,1928年林徽因和梁思成结婚,各自有了爱情的归宿。1931年初,徐志摩由上海迁居北京,林徽因也在北京养病,他作为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妇共同的朋友,多次探望病容枯槁的林徽因,带给她安慰和温暖,这时二人确实已是纯精神的“灵魂伴侣”了。他也及时把探望情况写信告诉居留上海的陆小曼。正如他在上海坦荡磊落地和张幼仪频繁而不密切的交往一样,他在北京和林徽因的密切交往也是坦荡的、磊落的。
这坦荡磊落的两性关系来之不易啊,它来自亲身阅历的沉痛教训和由自觉到自然的自我身心的彻底更新。不是有一则小托尔斯泰曾经引用的谚语吗?“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我们就会纯净得不能再纯净了。”
遗憾的是,徐志摩达到的这种感情境界尚未得到社会的广泛了解,他年轻的生命就戛然而止。雾失山峦,翳迷航路,1931年11月19日中午12时左右,“济南号”飞机在济南近郊触山坠毁。诗人心灵中的相会欢歌尚未在人间奏响,人间就响起了诗人永别的哀歌。
令人欣慰的是,空难之后,随着一篇篇悼念文章和相关资料的发表,徐志摩的感情历程和感情境界逐渐为越来越多的人了解和肯定。
正因为形成了难得的坦荡磊落的关系,在徐志摩罹难后,他得到了三个曾有或现有爱情、婚姻关系的女性的深切悼念。
梁思成(也代表林徽因)第一时间赶赴失事现场,捡回了一块飞机的残片,林徽因一直把它挂在卧室的墙上,直至逝世。接着,悼文之外,林徽因又写出了珍珠般的自由体新诗《别丢掉》,使纯正的诗人兼严谨的学者朱自清也深受感动,特地撰文推荐,对诗的意境细加阐释:我俩曾在山间月夜并肩,你说过“我爱你”,这句话虽然没有第三个人听到,你现在也不可能要回了,因为“黑夜”听见过,即使“黑夜”同意你要回,你也不可能要回,因为“山谷中留着有那回音”。盼望你“别丢掉这一把过往的热情”“你仍要保存着那真”……真是独特的体验凝成的千古绝唱呀。朱自清没有坐实诗中的“你”是谁,读者体会成徐志摩大概是贴谱的。
在徐志摩的追悼会上,前妻张幼仪的挽联是真挚朴实的:“万里快鹏飞,独憾云翳遂失路;一朝惊鹤化,我怜弱息去招魂。”体会到前夫一贯陶醉于飞行的愉快,更为他雾中罹难抱恨;离婚了仍然有共同的孩子(“弱息”),为了孩子也愿为他招魂。一切恩怨都化解了。1915年12月,19岁的徐志摩和15岁的张幼仪由家庭包办成婚。1918年4月,长子阿欢(徐积锴)出生。1920年冬,在英国留学的徐志摩催促张幼仪到英国团聚。1921年8月徐志摩却提出离婚,那时张幼仪已经怀孕。1922年3月初,在柏林由金岳霖等四人作证,张幼仪并不情愿地签署了离婚协议,那时次子彼得刚在2月24日降生(后来三岁时因脑炎夭折)。徐志摩执意离婚的幌子是“自由偿还自由”“彼此前途无限”,其实是移情别恋林徽因,难免包含着“以他人之苦痛易自己之快乐”(梁启超语)的成分。1925年3月徐志摩旅欧期间曾到柏林看望张幼仪母子,抱着一周前刚刚死去的次子彼得的骨灰罐流下了愧疚(对孩子,也对张幼仪)的泪水。1926年,当徐志摩要和陆小曼结婚时,徐父坚持首先要听取张幼仪的意见。宽厚的张幼仪奉徐父之命回国,7月在上海表示同意徐、陆的婚事,使婚事得以顺利进行。此后张幼仪一直作为徐志摩父母的干女儿深得二老喜爱。1927年后,张幼仪在上海参与创建云裳服装公司,又主持女子储蓄银行,业绩卓著,徐志摩和陆小曼都是股东,常有交往,友好相处。张幼仪晚年,还促成了台湾版《徐志摩全集》的出版。
陆小曼给丈夫徐志摩的挽联自然更为沉痛:“多少前尘成噩梦,五载哀欢,匆匆永诀,天道夫奚论,欲死未能因母老;万千别恨向谁言,一身愁病,渺渺离魂,人间应不久,遗文编就答君心。”说要“答君心”,陆小曼说到做到,她虽然长期不能摆脱鸦片嗜好,但从徐志摩去世后,她素服终身,不去游宴场所,坚持习画学诗,掉光了牙齿也不镶牙。除了编辑出版徐志摩的诗集《云游》和《志摩日记》外,还致力于十卷五册的《徐志摩全集》的编辑出版,抗战前已经编成。虽然陆小曼生前没能看到全集问世,但1983年香港商务印书馆印行的《徐志摩全集》就是用的原纸型翻成的胶版。上海解放后,陆小曼获得新生,展出了国画作品,在上海市长陈毅关照下,担任上海文史馆馆员和上海市人民政府参事室参事,确实可以告慰地下的“君心”了。
有人怀疑:徐志摩如果不罹难,他和林徽因之间纯粹精神的“灵魂伴侣”关系能不能继续下去?后续的金岳霖用实际行动做了肯定的回答。也许是受到了“徐志摩现象”积极方面的启发和鼓舞,在徐志摩去世后的1932年,金岳霖(时年37岁)把他久藏心中对林徽因(时年28岁)的暗恋表白出来,展开了热烈追求。林徽因一度在他的痴情和多年夫妻恩爱之间难以取舍,她坦率地把烦恼向丈夫倾诉,梁思成考虑了一夜,诚恳地对妻子说,“你是自由的,如果你选择了老金,我祝愿你们幸福。”林徽因又把丈夫的态度告诉金岳霖,金岳霖说,“看来思成是真正爱你的,我不能去伤害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我应该退出。”此后金岳霖一直和梁林夫妇比邻而居,默默地守候,终身不娶,得到了梁林夫妇和孩子们的共同信任。林徽因去世后,金岳霖写出了同样堪称千古绝唱的挽联:“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这就是金岳霖心目中的林徽因,为这样比女神还女神的林徽因献出全部身心值得。
金岳霖很少请客,晚年的金岳霖有一天突然把一些老朋友请到北京饭店,大家有些纳闷。他站起来举杯说,“今天是徽因的生日。”那时林徽因已去世多年。满座唏嘘。
出版社请金岳霖为林徽因文集写序,记者采访他对林徽因的评说,他一概谢绝。他说,“我所有的话,都应该同她自己说,我不能说;我没有机会同她自己说的话,我不愿意说,也不愿意有这种话。”真是“大音希声”啊!其实有了挽联,有了生日宴,有了这“大音希声”的告白,不必再说更多也足够耐人寻味了。
谁说没有婚姻的爱情和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同样痛苦的呢?
谁说两性之爱必然是灵肉一体呢?
谁说“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是爱情的最高理想呢?
世间有了徐志摩——林徽因——梁思成和金岳霖——林徽因——梁思成这两个连续的三角组合,关于婚恋的许多经典说法都要重新思考了。
稀罕吗?特例吗?是的。惟其稀缺才更加珍贵。正因为有了难以企及的高标,我等芸芸众生在平平淡淡的家常日子里才会不甘沉沦,而不时地仰望星空。
(原标题:从徐志摩到金岳霖——纪念徐志摩罹难九十周年。文字、图片来源中国新闻网及网络,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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